“内卷”与“躺平”是当下中国90后甚至00后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词。一个指向“过度竞争”,一个代表“退出竞争”,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词语折射出年青一代对中国社会竞争白热化的挫折感。
27岁的孙珂来自中国东部一座小城,家境优渥。与数千万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样,他想要通过自己努力,在大城市买房买车,站稳脚跟。
他认为想要实现这个目标不会太难。过去二三十年间,对于享受“改革开放”红利的几代中国人来说,有房有车、成为中产已经形成一条既定的社会上升通道,甚至白手起家、成为千万富翁的励志故事也比比皆是。
凭借父母的资助和自己存下的一点钱,他认为自己可以与社交媒体上他时常看到的其他创业发家故事一样,很快过上想要的生活。2018年底,从学校毕业后不久,他和朋友在上海一座大学附近开了一家销售串串的食品店,两人共投资65万元人民币。
很快他便意识到,市场的饱和与竞争的激烈超出他的预期,想要赚钱已经不像父母一辈人那么容易。大品牌和外卖平台几乎掌握了行业规则,他的小店进入市场已经太晚。
为了竞争在外卖平台的排名,提高曝光度,他们只能尽量压低商品价格。标价50元人民币的一单订单,减去各种活动折扣后,顾客可能只需要付25元,而商家要支付活动折扣价格、外卖配送价格以及平台服务费。
“所有新商家为了活下来都在倒贴钱做生意,一个新店要做成功真的就像登天一样难。”哪怕每天早上六七点起床,凌晨三四点回家,他的生意仍然没有起色。
2020年,面对亏损100多万的现实,他们最终选择关掉这间店。在他看来,自己的经历与许多同龄人在不同领域面临的困境一样,是“社会内卷化”的一种表现。
“大家考虑的不是怎么真正去提高质量,而是相互消耗,真的像噩梦一样”,他说。“结果就是大家都是输家”。
日前,中國大陸年輕人的「躺平學」在各地引起廣泛關注,不只國際媒體關注,在台灣有引起不少的討論。過去在兩岸三地被描繪為有「狼性」的中國大陸年輕人也選擇「躺平」出乎許多人意料,有人遂將其與香港的「佛系青年」、台灣的「小確幸」以及日本的「低慾望」年輕人一起比較,反映的不只是獨特的年輕人樣貌也是社會經濟發展的變化。
在躺平和內卷間「仰卧起坐」
中國年輕人「躺平」的討論開始於一篇《躺平即是正義》的文章。作者「好心的旅行家」提到,自己已經兩年多沒工作了都在玩,他認為這樣沒有什麼不好,壓力只來自身邊人互相對比後尋找的定位和長輩的傳統觀念。文章中提到,人不該如此勞累,有時自己會躲在某處看着那些忙碌的人發笑。
而針對他的收入,好心的旅行家解釋,自己一年工作一兩個月,因為有演員證就去橫店扮屍體,每月控制開銷在200元人民幣,只吃兩餐。他更表示,「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
該篇文章在中國網路引發廣大共鳴,與此相對的是先前在中國網路爆紅的「內卷」。「內卷」原是社會學概念,卻拿來描述中國年輕人對激烈競爭的無力感。網友舉例,當你大學畢業想拿5,000人民幣的薪水,結果卻有碩士生説只拿4,000人民幣就好,就是一種內卷。在「躺平及正義」一文爆紅後,也有網友表示,「只要我躺的夠平,內卷就卷不到我。」展現一種「先退出戰場」的豁達。
但是信奉「躺平學」的人也表示,躺平也不是完全不勞而獲,而是保持最低限度的慾望,不要再當任人宰割的韭菜。而近期中國大陸政府開放三胎和計劃推出延遲退休等政策希望能延緩社會邁向高齡化,也讓這些「躺平」的年輕人抱怨要「躺的更平」,許多網友提到「連自己都懶得養了,還養小孩?」「免費讓渡我的3個名額」,並指延遲退休的政策是對「躺平者」再一次暴擊,「我們都躺了,還不夠嘛?」。
但也有許多年輕人提問:在「躺平」和「內卷」中間有沒有別的選項?直言面對「內卷」自己總在加入和「躺平」兩個選項間反反覆覆,就像仰卧起坐一樣,展現中國當代年輕人生活樣貌的某種切面。
日本低慾望一代與台灣小確幸
中國大陸在1980年代改革開放後經濟高速發展,過去「努力奮發向上」可以得到回報,但經濟發展速度趨緩,競爭激烈,這一代年輕人沒辦法像上一代擁有龐大機遇和紅利,面對的是更加飽和的市場,而這樣的情況日本和台灣社會更早開始,因此在關注中國年輕人的躺平現象時,不少台灣網友表示,「台灣人早就先躺平了」。
2016年日本著名管理學家大前研一的《低慾望社會》在台灣出版,書中提到日本年輕人沒有物質慾望也沒有夢想,不想買房也不想生小孩。生育率結婚率屢創新低。其中也提到日本1990 年代經濟泡沫化後,面對的經濟發展停滯問題,對於年輕世代而言努力積累財富也趕不上高房價以及上一代的資產,房子不如請爸媽出錢或直接改建上一代的房屋來的實際。
而台灣也開始有「小確幸」的流行。意思是比起巨大的成功、買房等專注在「微小但確切」的幸福上,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趙剛在《「小確幸」:台灣太陽花一代的政治認同》一文中提到,台灣的「小確幸」透着一股資本主義發展沉滯期的黴味。是從經濟長期停滯的日本傳過來的。他提到,「小確幸」創建在沒落或沉滯資本主義社會之上,但年輕人比起質疑或反抗大環境,反而沈溺於此,像是一種掩蓋「無力感」的有效感。
趙剛也曾提到台灣社會196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有一段極其壓縮的工業時期,將其稱為「短工業化年代」,台灣因此躋身「亞洲四小龍」之列,這段時期經歷快速地興盛狂飆再沒落。而中國大陸在1980年代改革開放後,帶動更龐大的人口贏來更多的商機和更高速的經濟發展,生活在這樣充滿機會的時代的人們相信「努力有回報」,也有許多勵志的創業、發跡故事。但兩岸年輕世代面對當下與過去不同的社會經濟狀況似乎都越來越不相信這樣的「創業神話」和「夢想成真」。
中國網路熱詞離不開「階級」
其實觀察近年在中國大陸輿論場的網路熱詞,都離不開「階級」、「對抗資本」和「社會焦慮」這幾大關鍵字。著名的有馬雲的「996」是福報、日劇「我要準時下班」的走紅以及多個大企業員工過勞死事件引發的廣泛關注,許多網友的批評都對準「資本和資本家」以及他們對勞力的壓榨,大企業如阿里巴巴、騰訊等科技巨頭都時常被點名,許多網友抨擊現在的生活就是白天給資本家打工,晚上玩手遊、逛網購還要被資本家割韭菜。
批評資本和資本家的背後,年輕人對階級的固化的無力和焦慮是一大關鍵。可以觀察到如「凡爾賽文學」的走紅,就是階級間的凝視以及焦慮,「內卷」和「打工人」等流行語也相同,只是在「打工人」一詞中有相對積極樂觀的態度。
而將眼光回到台灣,階級問題並非不是痛點,台灣社會開始也有「阿姨,我不想努力」的流行以及如Youtube頻道「反正我很閒」的走紅,2020年台灣的流行語許多都出自該團隊,例如「人民的意志,人民的法槌」可以用來像慣老闆宣戰內含左翼思想,「阿我就怕被罵啊~」一句的流行除體現在工作時做錯事的無奈也有點諷刺的味道。
不需要被定義的後浪們
不過這種小確幸、低慾望和躺平似乎看在信奉「努力會有回報」和「愛拼才會贏」的上一代人眼裏格外的刺眼和「不合理」。在中國大陸「躺平」不只官媒點名批評,也有許多教授、企業家甚至央視主持人白岩松都對此發表想法認為年輕人「不應該」,但不意外地年輕世代並不買單,認為他們不瞭解年輕人的處境。
其實這種上一代對下一代的「期待」過去也曾引爆網路討論,那就是2020年的五四影片「後浪」,在上一代追捧年輕人的努力和熱情時,許多年輕人並不買單,強調這並不是他們生活的「現實」。
而今年的青年節,騰訊公關總監的一句「當我們忙着做各種致敬青年的策劃時,青年們正在睡覺」更惹怒中國網友,批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雞居然還沒起牀」、「對青年最大的敬意就是讓青年好好睡個覺」。台灣也曾有過企業家批評年輕人愛開咖啡廳、愛出國沉迷於「小確幸」的情況,也是遭到網友攻擊,顯現的是面對不同的社會經濟情況,世代間的鴻溝和話語權的更迭。